每到暑假，我最期待的农活就是放牛。我是半留守儿童。爸爸凭着他不凡的木匠手艺，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进城打工去了，过年才回家小住大半个月。我和弟弟跟着妈妈在家留守。所以，帮妈妈干农活是我们姐弟俩责无旁贷的事儿。
大湾的地多长啊，踩一脚丢一小撮麦种子，踩一脚丢一小撮麦种子，踩了好久，丢了好久，还没到头……黄泥山的地多大呀，天上飘来一大朵云，挡了太阳，却只在地上留下一片雨伞大的阴影，我躲在阴影里削豆草，亦步亦趋，边削边抬头看云，看着它遮了豆苗、遮了茶树，看着它飘过水塘，飘过山林，飘走了……茶湾的田里好大的蚂蟥，叮着弟弟的小腿吸血，用树枝去挑根本没有用，用手去拉它都不肯离开，非要爷爷用烟蒂烫它，它才掉下来，在水里一扭一扭地游走了……
放牛，算起来就是一件快乐又轻松的活儿了。如果是跟着村里的“大部队”走，基本上就跟玩儿似的。从村子向北是飞鼓山，山上树木葱郁，青草鲜美，牛们只管吃，总也吃不完。如果愿意，我们还可以各扛回一棵枯死的松树做柴火；往东走是通玄寺的茶园，竹林葱翠，草地平坦，简直是牛儿们的天堂。我们呢，放牛的同时还能拔上一捆的小笋，回家炒咸菜，那叫一个鲜爽；往南走是大湾山，层层叠叠的旱田长满青青的嫩草，牛儿可劲吃着，我们也尽情地寻找大自然的礼物——甜美糯香的百合可以带回家熬粥，幽香迷人的兰花可以挖回前院种着，还有拔不完的茅针甜滋滋的，摘不完的山楂酸溜溜的。就算这些都没有，映山红是一定不会少的，爱采多少就采多少。东家西家的牛都从栏里放出来，第一头牛往哪里走，后边的牛自然跟着往哪里走，放牛的孩子们也跟着晃悠晃悠往前走。牛绳都不解，只在牛角上缠成好看的“8”字形。有了伙伴，谁还会撒野乱跑啊？何况到了地儿，爱怎么玩就怎么玩，也不着急在路上惹小主人生气不是？
只是下雨了讨厌。有些家里备着青草或稻秸，不用孩子出去淋雨。我家没有，妈妈一个人，地里的活儿干不完，哪有时间准备青草？至于稻秸，那是留着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的时候给牛吃的，这叫“好钢用在刀刃上”！只要不是滂沱大雨，撑着伞也要出去放牛的。只一头牛吃，自然不用去很远的山上，只在门前的稻田埂、菜地边走一圈，就能让它吃个肚子滚圆了。
长长的田埂上，我左手撑着一把雨伞，右手牵着一根黑绿的绳子，绳子的另一头是黄牛，正埋头专心致志地啃着青草。它的舌头一撩，就有一丛青草被卷进嘴里，略微抬起头，嚼一嚼，慢慢咽下，再低头撩一丛青草，抬头，嚼一嚼，咽下去。它是那么从容淡定，慢慢悠悠地享受着美食。细长的绳子在我和牛之间向下弯成好看的弧形，随着牛儿一撩一嚼一咽，有规律地时上时下时左时右晃动着。天地是如此安静清爽，只听得到细细的雨点沙沙地落下，只看到远处茫茫的山谷腾腾升起的水雾，耳边还有老牛粗重的喘气声。
我忍不住和它说起话来：你吃饱了没有呢？你什么时候才能吃饱呢？
它不理我，只顾自己啃着青草。
“你真乖，稻子就在你嘴边，你却只沿着田坎吃你的青草，你真是一头听话的牛！”
它还是不理我，只顾自己啃着青草。
“我以后可不要一直留在这里，我要到外边去！”我继续说……
牛儿抬起头，大大眼睛水汪汪的，怔怔地看着我，我也看着它，点点头说：“嗯，我长大要离开这里！”我从它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眼神，如此坚定。我觉得它听懂了我的话，在思考着如何帮我实现这个愿望——也许，它感动于我这么悉心的照顾，也会像牛郎织女中的大黄牛一样，开口说起话来？我充满期待地看着它的嘴巴，它会说什么？或者它会给我一个金点子，让我翻过几座山去寻找仙人的帮助？
它什么都没说，轻轻地晃了晃脑袋，又埋头啃起草来。
后来我考上了师范，到县城去上学了，那头牛就成了弟弟的牛，放牛也就成了弟弟的活儿。没过几年，弟弟去省城读大学，工作了，买房了，接了妈妈爸爸来城里同住。
牛，听说是卖给了村里另一户人家了。再后来听说是老了，耕不动地了。再后来，听说卖到很远的新昌去了……
每每回忆起童年，回忆起暑假，我和弟弟总是会说起那头牛，乖的时候任由我们把多少农具往它背上放；皮的时候从栏里蹦出来怎么也撵不上它；耕田的时候力大无穷不知疲累；撒娇的时候一双大眼睛看着我们心都融化了……我们说着，彼此的眼睛，大大的瞳孔里，映出两张泛着笑意脸庞，还有我们逝去的童年生活。
作者：漠漠（发表于微信公众号：祖庆说）